明月共锟铻

个人树洞,什么都发

【清平乐·番外】箜篌引——怀吉x徽柔(完结,第三者视角)

前言      

神宗熙宁年间,承平日久,春风上国繁华。京中的箜篌善才,却意外的寥若晨星。一位热爱箜篌的少女,获得一把前人的箜篌,牵出一段前代的动人故事。时代洪流翻滚,她是否会迷失于宫闱之中,又能否全身而退,实现自己小时候的梦想?


(完结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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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楔子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长乐阁。

  外面的丧乐和诵经声已逐渐平息,阁中一时安静了下来。从门外望去,外面密密麻麻挂着白幡,衬得阁中光景更是格外清冷。

  大长公主病重后,神宗体恤这位姑姑,移公主于禁中养疾,居于长乐阁。如今一夜之间,人去楼空,叫人回想起来,不禁发滲。

  “哎,让我们来给她收拾遗物,真是够倒霉的。礼部的人连丧仪都办得了,这等小事,何不干脆包揽了?”小一些的宫女一边抱怨,一边一件一件的往箱子里放东西。

  “你也别这么说…她也挺可怜的,侍女们嫁的嫁,散的散。还是仁宗爱女,病了这些年,撒手人寰的时候,身边连个贴心人都没有。”大一点的宫女说。

  小宫女拂去画上沾染的纸钱灰,看了看四周,压低声音道:“也不知道和她有私情的那个中贵人,现在怎么样了?”

  “怎么样?被贬了呗,仁宗呀,又把他丢回那破画院里去了。哎,作孽啊,没人敢拿出来说…”

  正说着,两人的目光落到了架子上的一柄箜篌上,琴身乌漆镂金,上面却蒙了一层灰。大长公主一开始还能每天一奏,后来变成一月一奏,再后来胸疾愈重,卧床不起,再也不能弹箜篌了。

  “她还没生病时,我有时路过花圃,经常能看见她弹这个。大概是个爱物吧,还是…”大宫女没说完,便被小宫女打断:

  “行了,跟其他的一起丢进箱子吧。”她不屑说道,“什么爱物不爱物的,那个中贵人也是公主爱的啊,这宫里啊,管他什么,只要他们看不上,什么都会给你丢到阴暗的角落里去的。”

  一个时辰后,俩人抬着装满遗物的箱子,艰难的往外挪。

  大门在她们身后重重的关上,吹起了地上的几片香灰。

  “唉,长乐阁,她这辈子,哪里长乐过了…”





一 重将旧物见天光


      我叫阮思双。

      这是我第一次进宫,我娘受召入宫,给今上的六皇子赵佣做乳母。娘的性情最是老实善良不过,奶水也好。六哥的生母朱娘子,见娘养的我白净俏丽,更加对娘有了信心。

  而对我来说,进宫意味着一个机会。进了宫,我才能向大乐坊那位著名的卢颖娘拜师,学习箜篌。卢颖娘是仁宗和英宗年间的箜篌好手,如今年岁渐长,也无意收徒了。

  不过——我有个好姑母,姑母原在宫里服侍一位公主,后来嫁给了姑父崔白。她当年在宫中与颖娘相熟,我求了姑母好久,她终于肯出面为我跟卢颖娘打声招呼。

  就这样,我幸运的成为卢颖娘收的最后一位弟子。颖娘说,这些年,京城会弹箜篌的人越来越少,弹得好的更是屈指可数。“不要以为进了大乐坊学习,就意味着可以永远留在这里,成为司乐,甚至成为掌管乐局的司宫令。”颖娘看着我,眉目严肃。

  我并没有因此畏惧,也没有因此动摇,娘说,思双呀,既然想好做一件事,就要从一而终,矢志不渝。望着眼前的箜篌,我暗暗下定了决心。往后的许多日子,无论三伏三九,风霜雨雪,我在乐坊一呆就是一天,那些乐谱逐渐被我烂熟于心;臻首拂弦,就如同梳理秀发一样自然,我逐渐开始领会到箜篌的门道,技艺也越来越炉火纯青,渐入佳境。

  有一日,颖娘让我去库房,去找两卷新的弦,乐坊有两把古琴的弦日久朽烂,需要更换了。一个小内侍将我引至存放乐器的库房门口,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,积年的霉尘味,一股脑的从门缝里涌出来,阳光下,被释放的粉尘粒在空中翻腾飞舞。我皱皱眉,毕竟在乐坊学习,对待乐器如同自己的孩子,我对宫中管理乐器库房的不上心颇有微词。

  算了,先找找看还有没有能换的新弦吧。

  我推开门,只见从房间最里面开始,各种乐器物件,好的,坏的,烂的,旧的,已经杂乱无章地堆积到了门口。我只得缓步往前,尽量找空地给自己落脚。终于,我瞧见了几卷新的琴弦,在一个大箱子里面,露出半个角儿,上面还压着不少东西。我跨过去,试图把压着的东西搬开,忽然,我的指尖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了一下,留下一道深深的红痕,我顿时有些恼,一把揭开上面包着的油布,想看看刮伤我的到底是什么。

  ——不揭还好,这一揭竟让我惊的倒吸一口气……眼前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箜篌,只是这把凤颈箜篌,背部乌漆镂金,颈部设色暗纹雕花,凤首处悬有一枚玉石珠子,下缀流苏,贵气逼人,只是通体都被蒙上一层了厚厚的灰。乐坊所有的箜篌,相加也不及其十分之一。我抚摸着它,久久不肯放下,不能抑制脑海中浮现出的冲动:把它据为己有。

  良久,我才终于想起我是来找弦的。

      我取下那两卷弦,正准备走,目光却又忍不住回到那把箜篌上——这样精致,大概是哪位贵人用过的,不过我转念一想,既然被丢进了这里,想必是已抛到脑后,不再需要了,不如把它带上,去问问师父,如果可以,把它就是我的了。于是,我毫不犹豫的用油布三两下将它裹好,抱起来,走出了库房的大门。

  “思双,怎么去了那么久呀?”

  我刚踏进乐坊的门,颖娘就问我。我将弦递给她,又朝她神秘的笑笑:“你猜我找到了什么?”

  说着,我打开油布,取出这把凤颈箜篌。颖娘瞥见油布下的箜篌,呼吸一滞,惊讶之余问说,“你怎么找到这个的?”“它跟一堆杂物堆在一起,我找琴弦时看到的。”我答到。

  颖娘接过这把箜篌,似乎并不在意它有多脏,只闭上眼,轻轻叹息,用手抚摸着,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她一定认识这把箜篌,或者箜篌的主人——她像是通过这把箜篌,在寻找一位故人。

  我不好意思打断她,但还是忍不住轻声探问到:“师父,我…想要这把箜篌…”

  颖娘闻言有些皱眉,似乎不太情愿,我连忙补充道:“师父,它被丢到库房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,也许早就被人抛诸脑后了。我今天把它拿了出来,也好叫它不再沉睡,在我手里演奏出最曼妙的音乐呀!”

  良久,颖娘默然不语,似乎是被我说动了,她忽然缓缓抬起头,眼里浮现这一片水雾般淡淡哀愁的微光,轻声说:“好,我今天教你一首新曲子,叫《清平乐》。”





二 一弦一柱思华年


      这些日子,我一直在练习《清平乐》,可是有几个音,一直没法按在调上,这使我有些小小的苦恼。

  那个仲春的夜晚,晚膳过后,我梳洗完毕,见月色如水,凉风习习,心下一动,便抱着那把凤颈箜篌,来到集英殿外的桃树下,弹奏起《清平乐》来。这把箜篌被我精心擦拭,如今已恢复光亮颜色,焕然如新,我亦十分珍视。

  一曲罢,我听见身后的院门猛然打开,回头见到一个人站在身后,全身隐在桃花投下的斑驳阴影里。我吓得暗呼一声,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两步,有些恼怒地问道:“你是谁!”

  那人从桃树的阴影下走出来,借着月光,我惊讶的发现,老人家的头发几乎全白,身上着黄门内侍的服色。住在这的,大抵是画院的内侍吧。

  他面上看不清表情,倒是直直地看向我手中的箜篌,声音有些颤抖的问:“姑娘,你手中的箜篌,从何处所得?”

  我不禁联想起那日颖娘见到箜篌时的异常表现,心下更加奇怪,但也如实答道:“我在库房里的杂物堆找到的。”

  “能否交予我看看?”

  我将箜篌递给他,他注视良久,似是大受震撼,竟别过头,再也压抑不住眼中几乎要涌出的泪水,声音已哽咽的不成声:“他们居然就这样对待她的遗物。”

  遗物?我心下一惊,一时无言。

  看罢,他轻轻将箜篌交还于我。退一步拱手揖道:“臣画院黄门内侍梁怀吉,无意冒犯,还请姑娘恕罪。”

  我抱着箜篌,向他还礼:“乐坊阮思双。梁先生好。”

  他颌首,又说:“刚刚我听姑娘奏《清平乐》,其中有几个音未奏对。姑娘自己可听出来了?”

  我惭愧一笑,自然,若不是有小小瑕疵,我也不会勤奋刻苦,夜夜练习了。

  他闻言,思忖片刻,言道:“姑娘若肯,我可以在你弹奏时于一旁吹笛,你便根据龙笛的调子,寻找那几个易出错的音节。”我自然觉得好,这便可以使我更快的找到音准,倒是一个省时省力的好方法。便向他点头到:“那就麻烦老先生了。”

  他转身回屋,取出一把龙笛。站在几步开外,将笛子贴在唇边。箜篌声起,笛声已紧随其后,他目光和着旋律,远远飘向那幽黑的天际,仿佛思绪已不在此地,可何处该分,何处该合,如同刻在记忆里的熟练动作,默契天成,流畅自然,使人暗暗叫奇。

  奏了两次,我已逐渐能找准那几个音,心中也对他甚是感激。本想向他询问关于这遗物一事,却见天色已晚,便向他道过别,抱着箜篌回自己屋里去了。

  那晚,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。梦里是一间宫里的殿阁,摆设尽是小女儿闺中模样。乌丝楠木架上摆着那把精致的凤颈箜篌,我正要去取,忽见一华服女子伸手抱过,那女子的脸庞看不清楚,她身后立着一个年轻的内侍,眉目清秀。女子弹箜篌,那内侍便在一旁吹笛合奏,羞涩情绪化作旋律,袅袅拂过两人眉眼之间。

  我站在一旁,正看呆了。忽然听见东西摔碎的声音,那梦中的画面瞬间模糊扭转,四分五裂。

  我惊醒,原来是六哥在隔壁打碎了盛蜜饯的碗碟。

  我吁了一口气,坐起来,外边已经日上三竿。





三 晚妆初了明肌雪


      两年后,我的师父卢颖娘彻底放手大乐坊的事务,我被推举为司乐,管理乐坊事宜。

  颖娘对我这两年的进步看在眼里,她的自豪溢于言表。“思双,你是我见过悟性最高,也最勤奋的孩子,明天宣旨以后,你就是大宋的司乐了。”

  她顿了顿,含着淡淡的忧伤重新打量着我,“你在这里待了两年多,我看着你,从一个小孩儿,长到如今亭亭的少女,早已把你当成了半个女儿。可我知道,这宫里的诱惑有多大,若将来你真的迷失了自己,我希望你想起来,你当初为什么来到这里。”

  我噙着泪水点点头,挽着颖娘的手,陪她在乐坊,走了一圈又一圈。

  颖娘告老还乡后,我在乐坊实行了一系列措施,乐坊刮起一阵新风。向民间征招大量人才,请旨重修库房,清点存货,列出清单,派专人管理乐器。有时我还会出宫,去市坊乡间采风,搜集那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诗词歌赋,精心整理,编入宫廷的乐谱。

  画院附近,是我出宫必经的道路。天气好时,能看见梁老先生,我常上去打个招呼,与他聊聊近况,得知我当上司乐,梁先生脸上露出慰籍,含笑道:“这是努力该有的回报,那把箜篌,能在你手中继续演奏这太平盛世,是极好的。”我告别梁先生走远后,似乎听见他对身边的小侍从说了一句:

  “若她知道,也定会开心的。”

  她?

  她,是谁。

  有风吹过,那话语隐隐约约,还未来及听清,便又被风吹散了…

  临近冬日,我路过集英殿外,见他坐在石凳上,背部比我上次见他时更加佝偻。一个年轻的小内侍在旁边站着,对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与我差不多的女孩子。女孩子很清瘦,低着头,安安静静的剪一段花胜。不时问一下梁先生:“您看左边这部分,碧萝这样剪对吗?”梁老先生点点头,又看向那棵桃树说:

  “剪完了就可以挂上去了。”

  那个叫碧萝的女孩子,捧起花胜,来到桃树下,举起一根竹竿,踮起脚尖挂到了一个枝桠上。她回过头,满是成就感的望着梁先生:“先生,我挂上去啦!”

  此时,还未到花朝节,春寒料峭,风劲犹健,刮的那花胜扑朔抖动,哴哴作响。然而梁先生看着花胜,却如同见春花,衰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而暖的微笑。

  我目睹着全程,不知道梁先生曾经经历了什么,使他沦落成这般落魄模样,心下只觉一酸,不忍心再看一眼。

  这些年,娘仍在朱娘子宫里照顾六哥,六哥如今已经四岁有余,正是活泼好动、喜欢热闹的时候。到了年底,乐坊事务越发繁多,我隔好几天才能去一次朱娘子宫里,给朱娘子请安,顺便看看娘,看看六哥。有时候官家也会在,官家今年不过三十多岁,一袭青袍,束白玉带,长身玉立,怀里抱着小六哥,手里举着蜜饯果儿逗他,如同书上走下来的慈父幼子人物画儿一般。

  临近元日,我前去朱娘子宫中请安。冬日里的屋子升着银丝炭火,暖洋洋的。六哥许久不见我,一时颇为兴奋,一壁叫着“阮姐姐抱,阮姐姐抱”,一壁好奇的伸手扯着我衣领上绒毛玩耍。众娘子也忙着逗他,官家笑六哥顽皮,眼神却不时漫视于我身上,我将钗子拔下递给六哥,听见官家柔声问我:“除日也快到了,阮司乐为朕准备了什么节目?”

  众娘子一听,倒也来了好奇。我想了想,只答到:“若奴现在就告诉了官家,到了那天,官家可别嫌奴没新意了。”众娘子听闻皆大笑,官家一听也抚掌大笑,朝娘说什么“养了这样个伶牙俐齿的女儿”云云,娘无奈笑了,嗔怪我没规矩。他笑罢,又看着我,语调轻柔,

      “朕等着你。”

  那话轻轻柔柔的,明明是冬日,却像三月间吹过帘子的暖风,带着一丝隐秘的暖意。

  不知是屋里的炭火烧的太旺,还是我离得太近,忽觉一股子热气从颈子间窜上来,直烧到了脸上,我知道自己的脸一定酡红得难看,便不敢抬头看他,只颌首示意。

  至除日,禁中呈大傩仪。用镇殿将军二人,亦介胄装门神;教坊南河炭丑恶魁肥,装判官,又装钟馗、小妹、土地、灶神之类,共千余人。阖宫团聚,各殿皆张灯结彩,一派欢腾景象。众臣觐贺,命妇入殿。案上俱蜜酥、小蚫螺酥、市糕、五色萁豆、炒槌栗鼓。宫中乐坊献箫、鼓、筚篥与大乐合奏,乐声鼎沸,奏罢。内侍过来问帝后,接下来奏何曲目,皇后言,近闻宫中司乐新编《浣溪沙》,奏来听听罢。

  我抱箜篌隐于殿中帘幕之后,献《浣溪沙》。曲声清婉,灵动,绕梁不绝,直奏到第二叠,皇后跟官家赞叹:“此乃晏元献之词,只是未全用古调,听说呀,多是采以民间市坊之乐编入其中,边奏边吟,古词新腔,倒别有一番味道。”

  官家微微一笑,目光始终停留在帘幕之后,似乎对皇后所说曲目并未上心,只是道:“那是阮司乐。”

  皇后被这不明不白的话弄的有点糊涂,只得接过话道:“阮司乐亲去民间采风,遍走乡野,编成新曲,为除日献乐一事也是用心了。”

  元日过后不久,我隐约的担忧终于在初六变成了现实。那日,官家身边的王敦礼来到乐坊,说接我去福宁殿,官家召见。

  那日我便去了。

  出了福宁殿,我已然紧张到什么都记不清,微风拂动殿前的帘幔,银丝炭在火盆里炸出细小的火星子,一切都太静——只有官家的声音萦绕在耳畔:“你知不知道,朕很喜欢你奏的那曲《浣溪沙》,却更喜欢那词,‘不如怜取眼前人’。”

  不如怜取眼前人。

  我出殿门之前,官家在我身后说道:“朕会给你时间考虑,若你愿了,随时都能到朕身边来。”

  心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,福宁殿里余留的兰麝香气,刺激着我的神经。我心烦意乱,不知不觉走到延福宫附近。忽然,一个小内侍似乎未瞧见我,只捧着一个药罐神色匆匆的从我身边走过。我疑惑,这一带已经久不住人,这人为何来此,我几步上前,喝住他道:“是哪宫的人,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?”

  那小内侍一惊,差点吓掉了手中的药罐子。他猛一回头发现是我,倒长长吁了口气,躬身道:“阮…阮司乐。”

  此时定睛一看,才发现他是梁先生身边的奉青,目光又移到了他手中的药罐子上,心里隐约不好,忙问道:“梁先生怎么了?”

  奉青眼圈顿时红了,狠狠抹了一下眼角道:“先生他如今病重,已是不能起身了……我为先生熬药,如今正逢元月,药渣不敢随意丢弃,怕被人看见,又要说不祥,只得寻了这样一处僻静地儿,把药渣倒了。”

  他说完,又狠狠抹了一把眼角。

  我眼中一酸,数月不见,梁先生竟已缠绵病榻,若不是撞见了奉青倒药,我至今还是丝毫不知,我心下惭愧,又问他,碧萝呢?

  奉青嘟嘟嘴:“她…犯了错,年前被赶出了宫,去守陵了。”他说完,又暗自神伤道:“先生以前是多温润如玉的一个人,自从秦国大长公主去后,他便像变了一个人,形销骨立,如同傀儡,为了转移注意力,抚平伤心,又收养了碧萝姑娘。他这两年染上了酗酒的恶习,碧萝被赶走后,他病的更重了…”

  秦国大长公主?我浑身一震,耳畔嗡嗡作响,心中的答案似乎呼之欲出。我压下心中所思,向奉青正色到:“我去看看梁先生。”

  我跟在奉青身后,快步向画院后堂。





四 惊飞远映碧山去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画院后堂,有一扇小门,通向内侍省居处。此时已是黄昏时分,纵然我是教坊司乐,但身为女子,夜间去内侍省居处自然是不太好的,但梁先生病的严重,不容我多想,只得稍稍注意周围动静,便闪身进了小门。

  梁先生的房间在沿廊后头。庭前的月光照不到这里,奉青掌起了灯,走在前面,一豆橘色灯光,把他的影子拖的很长。

  走廊十分安静,安静的如同重病之人停滞在半空的呼吸,屋檐上滴下的雪水都能惊起一段梦魇。我心中难过,却还抱有慰藉,同奉青说:“梁先生的居所如此幽静,对养疾有益,这帮人倒还体贴。”

  “只是尽职,体贴倒谈不上。”

  奉青当初进画院,就认了梁怀吉做师父。这些年跟着先生学为人处事之礼仪,先生对他亦师亦友,亦父亦兄,可他对梁先生的往事,却也知之甚少。近几年先生精神体魄大不如前,已给不了他许多指点,他如今仍肯侍奉汤药于床前,必是为报答往日的教养之恩。

  这里的小黄门都是按上面的意思行事。梁先生一直都是内侍,按说早该晋阶,奇怪的是上面从未提起,只说不能亏待了他。所以居所、吃穿、医药,倒不缺分毫,只是……

  奉青向身后瞟一眼,确定没人,压低声音说,“若是体贴,那帮小子就不会私下里嚼舌根,说先生是犯了忌被贬的,还唾弃先生离间贵人夫妇,说什么‘ 还当自己是勾当内臣、入位祗侯么’ …”

  正说着,已来到了门前。

      奉青上前去轻轻叩门,说道:“先生,教坊的阮司乐来看您了。”

  里面传来一声沉沉的呼吸声,紧接着便是夹杂着几声咳嗽的声音:“请稍等,容我洗一把脸,再套件外衫…”再就是挣扎着起床的声音,奉青一百个不放心,急忙推门进去帮他。我站在门外,隔着虚掩的门,眼角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。

  过了半会,听见梁先生提高些声音道:“阮司乐,请进来吧。”我推门进去,他说完这句话,又局促的咳嗽起来,奉青坐在床边,正一下一下的轻拍他的后背。我环视四周,只见墙上挂着几幅画,画上尽是些野兔、雀儿、花草,桌上整整齐齐摞着几叠书画,笔架也未沾一尘。先生即使病入膏肓,见客时都不愿展现其衰颓病容,在生活上亦是不肯凌乱分毫。

  床边的炭盆冷了,我便在凳子上坐下,往盆子里加了两块炭,用火钳拨拉起来。梁先生倚着床栏坐着,我担心的看向他:“梁先生,才数月不见,怎么竟抱恙了?”

  “去年冬日在外边陪碧萝学剪纸,已然埋下了肺疾的根。今骤冷,我又贪凉,勾起旧疾罢了。”他说着,摇摇头,有些自嘲的笑了,“今日你来,我这里也没准备什么…让你看见这般惨淡光景,见笑了。”

  言罢,有些责怪的看向奉青,“定是奉青让你撞见了,你才知道的。”我忙道:“梁先生莫要怪奉青了,你曾为我合过《清平乐》,指点过乐理一二,于我很有助益,如今抱恙,若我不知情而不来探望你,也将愧疚不能自抑啊。”

  他摆摆手,想说什么,又猛烈的咳起来,咳罢,倒提起来除夕佳节,乐坊奏乐一事,言语间流露赞叹之意:“你是个能干的孩子,新司乐上任,除夕献乐大获成功。我等近内庭而居,听丝篁鼎沸,宛若云外。”

  “阮姐姐所奏《浣溪沙》,古词新腔,听说很得今上青眼,宫里贵人莫不赞赏。”奉青在一旁接话道,脸上毫不掩饰的挂上羡慕和崇拜,“真想临场一闻。”

  《浣溪沙》,又是《浣溪沙》,这勾起了我白日间的记忆,实在令人心乱如麻。梁先生看出我愁眉不展,问道:“可有烦心事?”

  我在这宫中除了娘,没有其他的亲人了,我一向对娘是报喜不报忧,这样的事,我更不愿去向她诉说,令她担忧。我虽与梁先生有几面之缘,却也奇怪,他就像是我在家中的父兄一般,年长,稳重,甚是亲切,让我愿意向他诉说烦恼。

  我咬了咬下唇,似乎在将一个自己不愿承认的事实挤出嘴边:“官家召见了我,想让我做他的娘子。”

  我私以为梁先生会像宫中其他人那样,替我高兴,对她们来说,做官家的娘子,衣用食享,是高人一等,是天家恩情,是通往塔顶端最快捷的途径。

  然而梁先生闻后,并没有显露我想象中的喜色,而是反问我道:“你怎么想的?”

  我?

  我好像没有认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,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——愿意或是不愿。我每次见到邢贤妃、宋婕妤,她们身边永远围绕着伺候的下人,锦衣华服,琼浆玉液,一如眷养那金笼里的画眉。一个人,一颗心,甚至一生都永远地寄托在官家身上。

  见我不语,梁先生缓缓开口道:“你很像我的两位故人”,他目光越过我,飘向窗外的夜空,“一个,是从出生就注定无法改变;另一个是不能拒绝,将自己亲手困在了这里。”

  他又说:“她们像精美的磨喝乐,被装扮起来,放于高台之上,受人供养,被人观赏——那一刻,一举一动便再也由不得自己。而你,又和她们不一样,你还有机会选择。”

  他说罢,忽然猛烈的咳嗽起来,奉青端来热好的药,他扶着碗边,一饮而下,像是自言自语道,“我们下辈子,都不要被困在这里了。”

  想起来,当上司乐之后,我竟也有些飘飘然,看着乐坊在我的手中焕然新生,除夕献乐之后,更是陶醉于自己的成就,如今又纠结于儿女私情——而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。我忽然想起了卢颖娘走之前,留给我的最后一番话,她太懂我,她早已料到我终有一日会因此迷失自己,她更担心我,再也走不出这个迷局。所以她告诉我

  ——你想起来,自己当初为什么到乐坊来了吗?

  梁先生打断了我的沉思。

  “你现在还没想清楚,没关系…你可知道鹭鸶吗?它们偶尔会飞来御湖边上过冬,我见过几次,但却不知道它们将会飞向哪里。你若能出宫,多出去走走,就当替我看一看,能不能遇到这美丽的鸟。”

  梁先生说完,好像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,他以手抚胸,眼皮微微阖着,身体完全靠在了栏杆上。

  奉青心里奇怪,先生今天的精神竟是比之前好了,能坐起来,能吃下一碗药了,还说了这样多的话。而我却更加愧疚,自己既是来探望梁先生,却又因为自己的事,让梁先生说了那么多,打扰了他的休息。

  火盆里的炭已经烧的很旺了,屋子里洋溢着暖意,我轻轻将手中的火钳扣在盆边上,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。

  “梁先生的话,思双记住了,若他日遇见了鹭鸶,我一定亲自来告诉先生。”

  梁先生似乎已经陷入了昏睡,听见我的话,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,便再没有动静。

  奉青将我送到门口,轻轻掩上门,走之前,我告诉奉青,明天一早,我还会送几件冬衣和棉毯过来给先生,如今春寒料峭,过冬的东西,是怎么都不嫌多的。奉青感激的看向我,点点头,转身回到里屋去了。

  思绪万千,自是一夜无眠。第二天天不亮,我便起身,收拾好两三件件棉袄和两床棉毯,急步往内侍省居所走去。我才进小门,便听到房间尽头传来的呜咽之声。心下大惊,正撞上从门里踉跄跑来的奉青,他已然哭过,只是颤抖着嘴唇说:

  “先生,已于昨夜殁了…”

  有雪水于屋檐上落下,溅在庭前的青石板上,声音却如同巨响,混杂着奉青的话,脑中嗡嗡之声不绝,冲击的我一时站不住脚来。

      昨夜先生精神恢复,以为是病况好转,不曾想,竟是回光返照……

  一夜之间物是人非,我怆然泪下,仿若被钉在原地,无力再向前一步。

  我告了三天假,推脱了乐坊所有事务,与奉青一起操办了梁先生的后事。梁先生没有儿女缘,一辈子孤身一人,如今溘然长逝,竟也是不声不响,唯恐惊扰他人。

  以前与梁先生相识的高班内宦,送了十两银子过来,交代奉青好好安葬梁先生。用这十两银子,我和奉青为梁先生置办了棺木,刻了块碑,在京郊夷山脚下挑了一处平地,将先生安葬在那里。

  奉青说,先生走的时候,没有一丝痛苦的病容,反而恢复了精神,面色清亮,嘴角含笑,还屡次问他,衣裳可整齐了,头发可梳好了,还怕自己太老,黄泉路上的故人认不出。

  先生原不怕向黄泉去,倒像是赴故人的约那样欢喜…

  我们无言,站在先生墓旁,看夷山夕照,余晖脉脉,远处的皇城覆盖着未化的春雪,山顶上的寺庙传来暮里的钟声,如同身在画中。此时晚风吹过,叶声疏疏,坟边的白花簌簌吹动,飘至脚下,恍若隔世,

  ——如此胜景,先生若在,想必一定欢喜罢。





五 东风闲眠对水鸥


      七九河开,八九雁来。

  皇家宫苑关不住阳春,春光早已延伸出遥远的城门。御沟涨满了新水,暗暗流向南浦。惠风和畅,长杨宫一带柳芽萌生,垂枝袅袅,金缕丝丝。离梁先生去世已有两月,如此春光,竟叫人有隔世之感,惹起闲愁。

  十日前,永宝堂的林充容诊出有孕,宫里缺了人手,我便将奉青举去补了那空缺。两日前,奉青离开了画院,奉旨去了永宝堂。

  而乐坊事少,我便暂时清闲了下来,有时会带上鱼食来到湖边,投喂里面那些五彩斑斓的小鱼儿。那日偶然间抬头,发现湖对岸的柳树下,一直站着一个男子,他负手而立,面朝湖水,赭黄衣角隐在翠微之中,仿如遗世独立,显得微微单薄。

  我远远朝他躬身行礼。

  听王敦礼说起,祸起西夏,前线战事吃紧,官家常常彻夜不眠,精神紧张,头疼之症加剧。他们这些近侍,看了实在揪心。

  仲春之末的一个清晨,我再次出宫,现下春光明媚,若不顺其时,寻其踪,踏其芳,岂非辜负好时光。

  从安远门出,穿过市坊,虽是清晨,却已热闹非凡,坊间洋溢着糖糕的香气,千里莺啼,酒旗招展,偶尔有少年纵马过市,勒马长嘶,衣襟上沽惹着点点飞絮,马蹄上缀满了片片落红。

  我顺道去拜访了姑姑。姑姑家在京城东北角。是一处两进的宅子,不算太大,但里面摆设小巧别致,配色风雅,加上堂前屋后植香樟、冬青、苏铁以及各色鲜花,令人赏心悦目——到底姑姑服侍过贵人,耳濡目染,再加上姑父又是画家,家里的装潢自然别有洞天。

  就是在这里,春茶饮尽了数壶,线香燃尽了几束,我从姑姑口中,听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。

  ——世间凄美之爱情故事不胜寻常,那本是一个普普通通、棒打鸳鸯的故事,若非故事的主角叫赵徽柔和梁怀吉的话。本该是一段佳话,却成了一场悲剧,一段惊世骇俗藏于宫闱的秘辛。

  姑姑的话犹如一根线,把我所有的迷惑串起。箜篌,清平乐,花胜,磨喝乐,被贬,小黄门的闲话,甚至姑父所做的《双喜图》……原来从一开始,我就已进入了故事本身,我的手,触摸着真相,我的眼,也在目睹这悲欢离合。

  姑姑,曾是离公主最近的人,而我,也是亲手送走了梁先生的人。在其侧,却不能阻止其悲剧的结尾,姑姑的心境,想必一如我今日这般绝望。宿命牵起千丝万缕,网住世间所有的过客,有人剪的断,却逃不脱;有人生离死别,却拼命想将命运的线,再次连接。

  正是轻寒轻暖宜人的长昼,郊外路旁草色青浓,到处是携酒野宴的人。从姑姑家里出来,我却一扫来时的欣喜,被一股哀伤深深地填满胸腔,再无心赏春,命车夫掉转车头,准备回宫。行到一片水田边时,我忽然被一幅景象吸引住了

  ——是鹭鸶。

  路旁是一片漠漠的水田,在午后的阳光下波光熠熠,云蒸雾绕,七八只鹭鸶在湿壤上踯躅,在那一湾生机盎然的禾苗旁悠然漫步,它们悄悄将脖颈探入水中,倏忽又在草丛里扬起头来—— 一青一白,仿若行在山水画中。我叫住车夫,下了车,翘首望着,不知不觉走向了水边。

  正走着,忽然,有人叫住我:“大姐姐,注意脚下。”

  我回头,只见一个韶年(注:韶年为男子七岁)的男孩子站在我身侧,指了指我脚下。我低下头,发现前方已是水域,只是禾苗茂盛,将水面遮住,我一心向往鹭鸶,故未曾注意,险些踏入。

      我颌首,对他说:“多谢你。”

  那孩子面色白净,眉目清淡,不像是乡野孩子。他转头继续看向他的鹭鸶,慢慢的说:“鹭鸶是喜欢自由的鸟儿,我们站在这,远远看就好了,人一过去,它就飞走了。”

  忽然,他转向我问:“大姐姐,你也喜欢鹭鸶吗?” 我想了想,点点头,他小小的脸上浮现欣喜的神色,眉飞色舞道:“可我很少见过呢,小时候随爹爹入宫见过一次。直到今天跟娘出来上香,才在水田边又见到它们。”

  他还想继续说,却听见一个人在身后喊道:“二郎,快上车啦。”我回头,见一个仆妇打扮的人,在坡路上朝他招手,树荫下停着的应是他家里的车驾,车檐挂着的灯笼写着姓氏,我未看清。他朝我努努嘴,似乎不愿意离开他的鹭鸶,犹豫了一会,还是转身跑了上去。

  此时,不知何人向水中投了一块石子,鹭鸶受惊,在水田上展翅而起,向远远的碧绿山林飞去,碧空中多了几片白云,落下的羽毛,像晚风吹落一树的梨花,飘洒在天际。

  几日后,官家赏赐各宫春酒“仙萼”,也让王敦礼给我送来一壶。“仙萼”酒如其名,盛于建盏中,酒色清亮,气甘冽而味醇,如花萼,入口绵滑初绽,入喉则次第盛开。我向王敦礼言,我想到福宁殿,向官家谢恩。

  王敦礼引我入福宁殿时,官家已批了几沓当日的劄子,正站在门檐下,给笼里的金丝雀添食。行礼毕,我道:“官家赏赐奴的“仙萼”,酒请而味甘冽,实为佳酿,奴特来谢恩。”

  他闻言,将手中的玉勺递给了王敦礼,负手而立,微微一笑,“此乃邢贤妃取前年雪水所酿,朕尝着亦可,便分于诸人品尝。若知道你喜欢,朕定让她多酿一些。”他说着,走进殿中,想到了什么,又缓缓开口道:“朕上次说的事,你考虑得如何了。”

  我跟在他身后,并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,只是含笑道:“奴今日贪杯,借酒斗胆与官家说说奴前几日出宫所见所闻。”

  他脸上带上一丝探究的兴致,说道:“你说罢。”

  “奴在宫中已有数年,于以前冬日在御湖边上,见过几次鹭鸶,它们的羽毛,如雪一般白。奴看着它们的脚,踩在冰冷的雪地里,觉得它们好可怜,如同没有家。雪融之时,它们就会飞走。” 我看向屋檐下的金笼,继续说道,“奴以前很羡慕,羡慕金丝雀在笼里,羡慕黄鹂莺儿在园子里,一生供人观赏,受人喂养,只需偶尔展露歌喉。”

  “奴前些日子出宫办事,在乡间的水田里,竟然再一次看到鹭鸶——这是奴第一次在宫外看到它。奴看着它们三五成群,在水田里展翅,在碧空中飞掠,彼唱此和,十分动人。那一刻,奴明白了,金笼里的雀儿,园子里的莺儿,都不如每年冬天在后院湖中暂留些时日的鹭鸶,天一暖,就飞走了。”

  我顿了顿:“是奴错了,他们不是没有家,而是天地都是他们的家。”

  外面已近黄昏,春日黄昏的光辉总是四季里最柔和的,暖暖的洒进福宁殿。官家立在窗前,不发一语,似乎沉浸在我描述的景象里。光晕照射在他的侧脸上,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。

  良久,他转过身,伸手扶了扶我的肩头,轻声说道:“是朕忘记了,鹭鸶向往自由,朕亦不忍心,将它永远眷养在这里。”我看向他,感到眼中浮起淡淡的水雾,他顿了顿又说,

  “不过,等冬天它飞回来的时候,这宫里始终都会有它落脚的地方。”

  走出福宁殿的时候,早已银月如钩,夜空澄净,晚风吹过,凉意中带着淡淡的花香。我回首望见这座壮丽宫殿高耸入云,直触繁星,顿觉愁思一扫而去,心绪仿若新生,迈进轻快的步子,走回居所。

  春尽入夏,夏又至秋,四季轮转,光阴如梭。

  官家的头风日益严重,身体渐渐无法支撑,遍寻名医,亦不得其法。终于,两年后的一个暮春,他的生命溘然终止在了那里。

  官家所生前五子皆短寿,六皇子自然居长。四月,年仅七岁的太子赵佣即位,改名赵煦,改元元祐,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。娘身为今上乳母,今上感念其哺育之恩,加封和义郡夫人。娘私下里掉了眼泪,不断地感叹今上孝顺,还记得她这个老妈子——在我和娘眼里,六哥就是最好的,他会成为一个百姓心目中的好皇帝。

  元祐八年,今上登基八年,终于亲政。如今,京中人才济济,善弹箜篌之人早已不像熙宁年间那样寥若晨星,乐坊人才辈出,我也算是桃李满园。乐坊大部分事务我已经交给新人处置,一时便闲了下来,常能出宫遍历山川,尽享世间风光。

  乾元节将近,今年亦是今上亲政第一年,乾元节自然比以往更加隆重。为贺万寿,皇亲贵胄、地方官员、朝臣、命妇纷入禁中。这其中,有一个小女孩倒可爱的很,正值豆蔻年岁。她很少进宫,对宫内的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。





终章·随风逐雨长来往


      愿妾身为红菡萏。年年生在秋江上。重愿郎为花底浪。无隔障。随风逐雨长来往。

   ——《渔家傲·近日门前溪水涨》欧阳修

  

  小女孩的父亲是兖州团练使赵颉,她虽是赵姓宗室女,镇恭懿王后人,可太宗辈到她这代却已早出五服,便封的是柔德县主。

  县主的名字,赵晖柔,这样的巧合,倒令我想起另一个女孩。

  今上倒很疼爱这个小妹妹,如今好不容易进一趟宫,便命“吃穿用度,一如公主”,见小妹正值芳龄,又问她父亲赵颉,可有中意的女婿人选没有。赵团练答,有李、梁、高三家公子,公子个个皆俊杰,臣还未有决断。

  今上听到高家,又问:“是我祖母外家,高家的?”

  赵颉恭然颌首,言道:“当年宣仁高太后为侄孙相女,见小女,欲配之,只是臣未曾应允。”

  这倒与今上的心思不谋而合。

  今上即位至今,八年间皆是宣仁太后垂帘听政。起用旧臣司马光,不遗余力的打击新法,熙宁变法以失败告终。今上坐朝堂如三岁小儿,大小政事悉听于高氏,心中早已厌恶旧党、更忌惮外家,恼于胸中抱负难以施展。

  赵颉其人倒也特立独行,不同流俗。况且他仅有晖柔一爱女,不愿拿女儿去攀附外戚权贵。

  这些天,柔德县主经常满宫里跑,不过最近她最爱来的就是教坊。还把我当成了她的大姐姐,什么都愿意和我分享。她说,我们乐坊房子漂亮,乐器漂亮,还有许多姐姐也漂亮。众人听到这话,都大笑不已,更加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了。

  有一日,我正弹着箜篌,见她拽着衣角,扭扭捏捏进来,我见状,便逗她:“县主那么小,就有心事了呀?”

  她没好气的瞪我一眼,随即又蔫了下来,嗫嚅地说:“我…我听见,爹爹和六哥哥又在议论我选婿的事了,什么高家、李家的,我那么小,才不嫁呢!”

  我心中暗笑,又问:“那定是县主心里有了人选,旁人便不入眼了。”

  她一听,马上瞪大了眼睛,提高了音量,急忙说:“谁说,我可没有什么人选!”

  我想了想,随即故作正色道:“这样呀,听说还有一位梁家二郎,丰神俊朗,温润如玉,只是…”

  “只是什么?”她急忙问。

  “只是许多贵人家的女儿都争抢着,着急要嫁呢。”

  “可是爹爹早就和我说,中意的是梁…”她正着急辩驳,看见我捧腹大笑,恍然醒悟中了计,面上立刻浮起绯霞一片,着急站起来叫着推攘我。

  我好一会才完全制服了她,她闹罢,我认真地对她说:“好啦,我错啦,你别恼啦,若你来日觅得佳婿,嫁了心上人,我一定送一件你喜欢的东西给你。”她顿时开心一笑,“真的吗?……我,我其实可喜欢你手里这把箜篌了,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箜篌!”

  我低下头,看着怀中这把充满故事的箜篌,它虽历经年月,却在我精心的呵护下,丝毫不见朽旧的痕迹,一如我第一次见时那般精致艳绝。我差点忘了,县主也会弹箜篌。

  “你真的喜欢它吗?”

  “当然,而且我总觉得,像在哪里见过它……唉,其实梁家哥哥也是,那年他随父母来我们府中做客,在墙下拾到了我遗落的花钿,他特别小心的用帕子包起来,交给了我。那明明是我第一次见他,却恍若旧相识” ,她的语调一瞬间变得温柔却坚定,“那一刻我决定了,他就是我未来要嫁的人。”

  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吹过,吹开了命运的另一扇门。

  我握紧她的手,重重点头,“一定会的。” 我心想,也许这把箜篌,上一世你是它的主人,这辈子它依然注定归于你,就像这一世,你注定要嫁给那姓梁的公子一样。

  时值初冬,乾元节就在四天后了。某日午后,我带着一行人,查看大庆殿奏乐的地方是否安排妥当,查看后,我一人从南道走回。在御湖边上,我又见到了熟悉的鹭鸶,他们站在温暖的阳光里,扭过头,闲适的梳理着背部的羽毛。湖边的亭子里还站着三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,听他们互相的称呼,想必是高家三公子、李家二公子和梁家二公子了。

  他们似乎在讨论着,将来三人之中,谁会娶得那钟灵毓秀的柔德县主。

  高公子似乎胸有成竹,扬首说到:“我高家佩紫带金,又是宣仁太后母家,做我高家的娘子,夫贵妻荣,必叫县主在京城女眷中高人一等。”

  说罢看着其他二人,甚是得意。

  李家是仁宗章懿太后母家,小李公子想了想说:“我家除了钱多,好像也没其他了。我若得县主,必筑金屋以藏之。”

  言罢,高公子转头,见一旁还未发一言的梁二公子,好奇道:“淮吉,你呢?”

  淮吉,想必是梁家二郎的字,我心下暗惊,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巧合,连发音都这样一字不差。

  那梁二公子看向他们二人,朗声笑到:“我曾立誓今生只娶一位妻子,便是柔德县主。自幼时一见,知慕少艾,念念不忘至今。”,他顿了顿,又言,“现在我无紫金带,也无金屋,但若她愿做鹭鸶,我便飞在她身边常相伴,若她是荷花,那我就做她花叶底下的波浪,这样我们便可以岁岁年年,随风逐雨长来往。”

  其他二人仿佛不能理解,高家公子满腹疑惑地问:“你难道一辈子都不纳妾吗?”

  “县主一人,足矣。”梁二公子立场很坚定。

  李公子下巴都要惊掉了。

  这三人又聊了许久,便散去了。夕阳西下,梁二公子给鹭鸶抛下最后一把谷饲,正准备转身离开。我从路旁走出,躬身行礼——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酷似先生的脸,眉目、身形、神态一如先生当年,只是…更年轻,更意气风发。

  我猛然一怔,回过神来,便自报家门:“奴司乐阮氏,见过梁公子。”

  他观察良久,倒像是想起来什么,大呼:“噢,我想起来了,原来你就是以前一起看鹭鸶的大姐姐呀!” 

  梁公子坚称他见过我,推算起来,我多年前在乡下水田边见到的那个七八岁小孩,应该就是小时候的他了。

  他大笑道:“大姐姐一心看鹭鸶,差点踩进水里,还是我提醒你的呢!”

  梁家自助太祖开国以来,高祖辈便立下功勋,封定安侯。真宗朝末年,党争激烈,朝臣之间凭借姻亲结党,排斥异己,其祖父不慎卷入其中,获了罪,家道便衰落了一半,没了太祖朝那等的风光。不过天恩浩荡,其父仍然袭了爵,家里人丁稀少,父兄疼爱,这孩子自四岁开蒙,书、礼、骑、射十分用功,不出意外,未来前程想必是极光明的。

  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鹭鸶吗?”

  我想了想说:“大概是因为它姿态优雅,喜好自由吧。”

  “这是一个原因,不过,我最喜欢的,是它的忠贞——鹭鸶是一生一对的鸟,一辈子只守护一个伴侣。”

  我惊讶的看向他,京城无论皇亲贵胄还是公侯之家,皆是娇妻美妾在侧,谁家不是满屋子莺啼软语,出身侯爵家的小小的少年,竟没有这般打算。

      这孩子抿着嘴唇,漆黑的瞳仁里迸发出一股坚定的光芒,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,

  “大姐姐,你一定要帮我带话给晖柔,我一定会去求爹爹,去求官家,把她从李二郎和高三郎手中抢过来,娶到手。”

  晚间,今上召见我,问起乾元节准备的情况。我一一答了,还用箜篌奏了几段乐坊新谱的曲子给他听。如今的六哥,已经不是朱娘子怀里的小不点了,他已经成长为胸有甲兵的年轻帝王,满怀抱负,准备一点一点推掉前人给他筑起的高墙。

  “朝堂诸事繁杂,朕又欲好好大办乾元节,可最近也在为晖柔妹妹选夫君的事,烦心不已,还是阮司乐的琴声,朕从小听到大,最让人舒心。”

  我笑了,将今日所见告诉了他。

  听罢,他抚掌大笑,话里倒是颇有些不屑:“李家子真是俗人啊,以为筑了金屋,就可以娶县主吗?以前为光耀章懿太后门楣,福康公主一辈子断送在李家,如今,不必把朕的妹妹也舍进去了……不过,挑来挑去,最后就是那梁二郎,赵颉看着长大的,很是钟意,朕亦中意,只不过担心梁家家底略薄了些。”

  我又将梁二公子的话复述给他听,他暗暗一惊:“梁二郎真是那么说的?”

  我点头。

  “重愿郎为花底浪。无隔障。随风逐雨长来往……”今上似乎动容,口中默默反复念着这句。如今正位中宫的孟皇后,是祖母高太后为他娶的。孟氏端庄贤惠、礼仪周到,可在今上眼里,皇后不过是高太后政治漩涡里的一片浪花,更是他反抗旧党首当其冲的标志。

  今上念这两句诗,估计被梁二公子的决心所感,让他想起了自己愿意冒着百官反对也要宠爱的宫女,刘清菁。

  乾元节时,接近晚宴结束,今上向众人宣布了一道赐婚旨意,将柔德郡主赐婚给定安侯梁家的次子梁淮吉,下降之仪皆按郡主之例,嫁娶细则由礼部郑重商议。

  李家和高家未免有些忿忿不平,只是闷声饮酒。而坐在席中的淮吉和县主,欢喜之下,竟当场落下泪来。

  因宣仁太后薨逝,国丧至来年正月。赵梁两家订下婚约,商议着来年开春,再办隆重的婚礼。我和姑姑专程去了一趟柔德县主的府上,姑姑送去的是字画,而我亲手将那柄凤颈箜篌,郑重地放进县主的嫁妆箱子里,待嫁的小娘子晖柔,坐在箱子边,望着箜篌咯咯的笑。

  离开县主家,我没有回宫,买了一壶酒,直径去了夷山。

  我想,这样的喜事,还应该告诉一个人。

  沿着野草生长的小路,很快到了山脚下的那块平地。我伸手拨开墓碑前生长的杂草枝蔓,又拂去上头的积雪,坐在墓碑旁,将小半壶酒浇在面前的雪地上。

  “先生如今已和公主重逢了罢,人间分离太多,能在泉下相聚,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。”

  酒慢慢渗进雪里,宛如先生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
  “思双未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巧合,徽柔与怀吉,淮吉与晖柔,你们知道吗?有一对有情人,用相同的名字,在世间替你们重新书写这个故事。”我觉得心里一酸,感觉到眼角有泪滑落,“官家,已经给他们赐婚了,徽柔终于嫁给了怀吉,淮吉终于娶到了晖柔,任何人都不能将他们分开。”

  我抿了一口酒,又将半杯倒在雪地里,“公主的箜篌,我已经送给了那个叫晖柔的孩子。以后她弹的时候,她夫君会在身后给他吹笛合奏,以后她抄经,夫君会替她捉刀代笔,陪着她哭,陪着她笑,一辈子琴瑟和谐,岁月静好。”

  我又陆陆续续地说了许多。壶中酒已尽,我拍拍身上的雪,站起来,含笑道:

  “差点忘了告诉先生,先生说的鹭鸶,我看到了,多谢先生,让那只鹭鸶,不被困在红墙里。”

  说罢,雪花又纷纷落了下来,山顶上的寺庙,传来悠长的钟声,钟声惊起了藏匿在林间的飞鸟,他们从白皑皑的林间扑腾飞出,树梢上积雪簌簌地落下。一切又都归于平静。

  那一方小小的墓碑,宛如被雪抱在怀中,正沉沉的酣眠。

  “酒喝尽了,先生,后会有期。” 我转身,提着空酒壶,顺着小道走下。

  多年后,我辞去宫中司乐之职,在市坊间开设学堂,教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学习箜篌。有时候,她们经常会带来一些市坊间的八卦,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,我惊讶于她们消息的灵通,觉得甚是有趣。

  有一天,她们喳喳的交谈着,说是安定侯和柔德县主连生了两个儿子之后——终于盼来了一个女儿!梁侯爷喜得嫡女,爱如珍宝,即刻给取了小名:芋头圆。

  “梁侯爷也是文化人,怎么会起这么土的名字呀!哈哈哈哈!”她们笑的前仰后合。

  我看着窗外的暖阳,笑意在眼角弥漫开来。

  檐下芋头圆。

  终于,他们无论怎么裁剪记忆,都还是能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。

  这世间一切的巧合,皆因为,爱永恒,缘才能续——就像影子在徽柔脚下,怀吉在徽柔心里。

  

  

  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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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记 /

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!本想开一个甜甜的坑,结果写着写着就又虐了……只好在结尾补了一口半糖     (⁎⁍̴̛ᴗ⁍̴̛⁎)。

开这个坑的最初想法是,想在《孤城闭》和《御天香》之间建立一点时间线的连接,交代碧萝被怀吉收养、又被赶去守陵一事,以及宋哲宗专宠还是宫女的刘清菁。至于灵感,是因为发现箜篌在原著中没有交代结局,所以以箜篌为线,引出了这个坑。

ps

我其实特别喜欢其他大大写的怀柔甜文,文笔细腻动人,自己第一次开坑,看到别人的也多有受教,还会继续努力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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